人民日报之健康时报记者:刘永晓 央视:张泉灵报道
借钱 她隔三岔五打电话借钱,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每当借不到钱,看到病床上虚弱的丈夫,她就在病房外面靠着墙捂着嘴痛哭,委屈往肚子里咽,不让丈夫听见。
疾病 公公脸上和胸前的那个肿瘤像地里的“菜花”,有个根连着,上面却不断膨胀。潘启厚用剪刀剪胸前的肿瘤,弄得血肉模糊,然后用水洗洗。他说这样舒服些。
资助 她告诉村里的书记:“山区穷,村子里也困难,不要为难了。”她也曾向当地的民政部门求助,但按照政策的规定,也只得到了不到一千元的资助。
绝望 潘启厚躺在床上对她说:“我喝药了,活不长了。”瞬时,两行泪从他眼窝里流了出来,这时候陈桥云才发现床头上摆着一个绿色的农药瓶,旁边还有一瓶酒。
大年初十半夜,他就着白酒喝下了农药。
潘启厚,67岁,家住湖北省恩施州咸丰县的活龙坪乡野茶村。四年前,他被确诊为血管癌,在全家举债实在撑不下去后,为了不再拖累家人,凌晨四点喝下了农药。
三个月前,老人的小儿子潘忠祥肝硬化晚期离开人世。
还没出正月的时候,健康时报记者碾转16个小时来到了这个村子。这个住在半山腰的农民家里,只剩下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以及为公公和丈夫治病欠下的十几万元债务。
坏事接二连三,一旦开了头,就不知道何时结束了
野茶村,是湖北西部的一个小山村,再往西一点就到重庆了。这里是著名的革命老区,上个世纪30年代初贺龙曾率领湘鄂川边区红军独立团生活战斗过。
2月15日,天阴阴的,飘着细雨。从活龙坪乡到野茶村要翻过十几个山头,五岁的潘思夷在山路上又蹦又跳,她拉着妈妈陈桥云的手,拽着她往山下走,嘴里还哼着一年前在幼儿园学的儿歌。
山路边的一片玉米地里,两个花圈盖在一处用石头堆起来的新坟上面,中间一个大大的“奠”字。母女俩放慢了脚步,停在了旁边。小思夷安静了几秒钟,松开了牵着母亲的手,跑到坟边,右手指着花圈。
“妈妈,阿公在这里……”
陈桥云的家在半山腰上,一间木屋年老破旧,堂屋里生着火炉,墙被熏得乌黑乌黑的。39岁的陈桥云18年前从重庆嫁到了野茶村,嫁给了潘启厚的小儿子潘忠祥。潘忠祥在当地做些生意,潘启厚经常在村里人丧事上做道士挣点钱,她照顾老小,一家人生活不富裕,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嫁过来的时候,公公身体就不怎么好了,天天吃药,经常不舒服。”陈桥云说,公公年轻时一次能挑一百多斤的肥料,年纪大了就天天捧着药罐子,家里人听到哪里有比较好的中草药,不管是否对路就买过来煎给他吃。
村里的人,身体不舒服了,就去找村里的医生开点药,谁也不惦记自己到底为什么不舒服。吃了十几年药之后,公公突然就发了怪病。
2008年,潘启厚右边额头和胸前长了两个肉球,越长越大,时常疼痛。咸丰县医院说是血管癌。县里的大夫说,这个毛病不好治,也基本上治不好。
不好治,但不能不治。从医院回到家里之后,他们找乡里医生来家里打针输液,医药费有时候一天五十元,有时候上百元。
公公一病,家里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差了,丈夫潘忠祥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后来干脆去了湖南郴州的煤矿挖煤。陈桥云留在家里,照顾公公和孩子。
不幸的是,在外挖煤的潘忠祥去年也病倒了。
和父亲一样,他最初也经常感到不舒服,没太在意,也去找乡里的医生开些药,想着这些便宜的药就能治好病。
潘忠祥在湖南的一个乡村医生那里吃了几个月的中药,身体状况越来越差。2011年8月,陈桥云带着虚弱病秧秧的丈夫去了湖南郴州的大医院。在那里,他被确诊为肝硬化晚期。
“谁都没想到,坏事情就像说好了一样,说来就接二连三地都来了。有时候想想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命。”
陈桥云停下脚步,望着前面,叹了口气说,坏事一旦开了头,就不知道何时结束了。
借不到钱,她在病房外面靠着墙捂着嘴哭
家里两个男人倒下了,所有的重担都压到了陈桥云的身上。
既要照顾病人,还要安顿好两个年幼的孩子,她无法外出赚钱,只能四处找亲戚朋友东借西挪,债台日渐高筑。
她总是怀着希望带着丈夫外出看病,得到的一直是失望,但她却从来没有绝望过。
在重庆黔江中心医院,一位好心的医生趁丈夫不在时劝她说:“看你怪可怜,心里这么慈(善良),你丈夫的病已经晚了,你还带着两个细娃(孩子),再治下去也是人财两空啊。”她没有做声,点了点头。
在医院里,她隔三岔五打电话借钱,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每次借钱的时候,她都拿着手机去病房外面打电话,不让丈夫听见。每当借不到钱看到病床上虚弱的丈夫,她总是在病房外面靠着墙捂着嘴痛哭,也不让丈夫听见。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钱也没了,待在医院也没有什么意义了,陈桥云只好带着丈夫回家了。
三个小时的山路,她说“心里憋屈死了”,但看着病重的丈夫,难受又不敢哭出来。
到家之后,相守十八年的丈夫昏迷了一天一夜,连句话都没说,离开了人世。弥留之际,他只是嘴唇发颤,说不清楚任何话。公公在门口默默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和哭泣的儿媳,叹了口气。
山区穷,村子里也困难,不要为难了
丈夫走了,后事料理完了,陈桥云粗略一算,吓了一跳,欠了亲戚十多万。“能吃的全在肚子里,能穿的都在身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呵。”她说。
公公脸上和胸前的那个肿瘤还在不断长着,很像菜地里的“菜花”,有个根连着,上面却不断膨胀,看着都叫人心慌还有点反胃。
她不知道乡医生给公公打的是什么药,只知道打了药公公就不那么疼了。所以,有时候欠着钱也要坚持让公公打药。
有时候,打药也不管用,潘启厚就用剪刀剪胸前的肿瘤,弄得血肉模糊,然后用水洗洗。他说这样舒服些。
野茶村委会曾经想给陈桥云提供些资助,但一直没落实,她告诉村里的秦书记:“山区穷,村子里也困难,不要为难了。”
她也曾向当地的民政部门求助,但按照政策的规定,也只得到了不到一千元的资助。
在冷得刺骨的南方山村,公公、女儿和陈桥云三个人时常围坐在火炉旁聊天,公公总是说:“我的病花了这么多钱,现在走路又不方便,连累你们了,要不是你,我早就死去了。你这个人真是命苦,一人管几头。”
陈桥云总是这么安慰公公:“你好好养病,有我在,绝对不会不给你治病,也绝对饿不着家里的大人孩子,我们吃不太好总归能吃饱吧。”
每当她说完这些,屋里总是无声地沉默,只有柴火在噼里啪啦地烧着……
打工挣的钱花光了,大儿子没过年又出门了
去年腊月最初的几天,公公心情不错,因为他身上的肿瘤不怎么疼了,他问儿媳:“我的病是不是要好了?你看我这里小了好多啊。”陈桥云见公公很高兴,便顺着他说:“是,是快好了,好了你就能帮我照看孩子了,我就能出去打工赚钱了。”
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不该这么说,公公听了也没说什么,“嗯”了一声。罗福东是潘启厚同村的邻居,野茶村的村民住得很分散,不在同一个山头,但他家离潘启厚家只有“一杆烟的功夫”。所以,小时候他便认得这位潘伯伯了。印象中,潘伯伯人十分好,经常分菜给周围人。
罗福东在深圳做皮革生意,业余时间在网上写写家乡山区的故事,在咸丰本地人经常去的论坛里小有名气。春节前他听说了这一年来潘家的各种变故,来看望潘启厚,说要利用网络寻求一下好心人的帮助。
老人听他这么一说,眼泪当即就刷刷流下来了。一辈子腼腆的潘启厚竟然走上去抱住这位小他四十多岁的同村后辈。罗福东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
在野茶村,古老的祝福方式是不停地说好话给对方听,比如“你肯定会发大财”、“一辈子如愿”这些话。当天,老人对着罗福东说了好多好话。
春节前,在外挖煤的大儿子潘忠明回来了,老人很高兴。潘忠明2010年离婚之后自己单独抚养两个儿子,这次过年回家只带回来2400块钱。他先是让弟媳还清了父亲输液欠的钱,又还了过年置办年货借来的钱。
潘忠明在家的几天,天天叫医生来给父亲打针,手头的钱本来没有多少,几天就全没了。
腊月二十七早上,医生来给潘启厚打上了吊瓶,大儿子把最后几十块钱递给了医生,顺口说了句:“身上没钱了。”
躺在床上的潘启厚脸突然黑了,缓缓闭上了眼睛。腊月二十八,离春节还有两天,大儿子收拾了东西,不声不响地又出去打工了,连年都没在家过。
凌晨,公公就着一瓶酒,喝下了农药
过年的这段时间里,陈桥云总觉得公公比平日话多了很多。一有空,就拉着她说话,说的内容却都是她不想听的。公公一直说他看病花了很多钱,连累了家里,都不想治病了。
“爸,你不要这么说,放心吧。你的病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的日子也会慢慢好起来的。”陈桥云总是这么安慰公公。
“唔,嗯,”老人简单地应一声,过了会说:“我还不想死哩。”
2月2日,大年初十。陈桥云带着16岁的儿子潘涛在同村邻居家里帮忙酿酒,教儿子电脑设计的师傅催他过去,下午她把儿子送上了去黔江的汽车。傍晚做饭的时候,陈桥云看公公已经喝了些酒,感觉公公话又多了起来。
他自己叨叨着说:“今天打针了,明天还要打针,我明天早上自己叫他来。”陈桥云以为是喝多了酒的缘故,问公公吃什么,他说不想吃。 于是,陈桥云边劈柴洗衣服,边煮米粉。煮好了米粉端给公公的时候,他说:“你说让我吃,我就吃点吧。”于是,很快就吃下了一小碗米粉。
晚上八点多,公公又叫她,说饿了想吃东西。自打病后,这还是头一回说想吃什么。陈桥云赶紧问他想吃点什么?想了好一会之后,公公才说:“给我做碗猪肝汤吧。”
公公把猪肝汤喝得一滴不剩。吃完了,他想给大儿子打个电话,却一直打不通,他有些生气,骂了几句。
陈桥云收拾干净之后,劝了劝公公,就去睡觉了。凌晨三点,屋里隐约有些动静,她以为公公起来上厕所,四点的时候,她又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起来之后就听到公公在叫她。
潘启厚躺在床上对她说:“我喝药了,活不长了。”瞬时,两行泪从他眼窝里流了出来,陈桥云这才发现床头上摆着一个绿色的农药瓶,旁边还有一瓶白酒。
潘启厚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我的病好不了了……这几年拖累你了……现在细娃小,不要再为我花钱了,省下钱留给他们念书吧……”
听公公讲完,陈桥云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几乎不能控制地大声地哭了出来,撕心裂肺,“你为什么这么样啊,我天天这么管你,没有钱不要你管,我可以找别人借。为什么这样啊……”
老人看着她,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讲儿媳好,就像年前祝福罗福东一样:你好,你一辈子都好,一辈子都大富大贵,一辈子都不得病,一辈子都有钱花……
丈夫死了,公公也死了,陈桥云的心突然空了下来,空得难受。
办完公公的丧事,陈桥云带着大儿子潘涛来到了公公的坟前,“你爷爷临终说让你好好读书成才,你要想读就回来继续念书吧。”潘涛读书时成绩非常好,初中曾被同一年级的八个班主任争着要。
“不读了。”16岁的儿子紧崩着嘴,蹦出了这三个字。
刚开春的山里,小雨绵绵,山路泥泞湿滑,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屋里坐着还算暖和,陈云桥坐在炉边,像是给自己说,也像是跟记者说:“唉,家里是没什么好的了,就烤火很舒服。”
眼神中,看不出是哀怨,是迷茫,还是无奈…… 关联报道:在花光了6万多的积蓄,欠债14万之后,求医多年的67岁的潘启厚老人,在儿子因肝硬化去世3个月后,用自己唯一能够帮助这个家庭的方式选择离去——黎明前,就着白酒,喝下农药,自杀身亡。
在鄂西的山区,有着许多像潘家一样的抗疾病风险能力脆弱的贫困家庭,他们在重病侵袭下无任何反抗能力,而背后所折射的,则是农村医疗保障的不足。
潘启厚不是一个个例,在鄂西山区的这个镇子上,大部分家庭如果遭遇了一场大病,结果必然会导致贫困。
一方面,国家在大力发展农村合作医疗,逐年加大投入;另一方面,偏远农村地区农民群体却面对着“小病拖大、大病等死”的现实,游离于医疗保障之外。
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现实。
从70%到50%,再到30%的报销比例
“我们都参加了新农合,但算来算去也没有报销太多钱。”陈桥云从去世不久的公公的房间里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合作医疗报销的单据。
这个里外都要管的儿媳妇,凭借自己的印象,大体算了下,丈夫的病前前后后一共报销了不到一万块钱。而公公的病常年在家输液,所有医药费都要自费。
在恩施,农村新农合医疗在乡镇级医疗机构报销比例达到了75%,但离开本级保障区域,到县、市医院后报销比例将降为50%左右,到省级医疗机构看病比例又降为30%到40%。
活龙乡野茶村支部书记秦兴宽告诉健康时报记者,从现实中看,只有那些能够在乡镇医疗机构住院治疗的患者享有的实惠最大。
而在这里,更多的人,得了小病不去医院,得了大病乡镇医疗机构看不了,只能去县城或者市医院看病。50多岁的村民张福厚(化名)告诉记者:“我们这里人最近这几年得的病,一般都是大病,县医院都无能为力,只能到市级医院去看,几乎全是自费。而动不动十多万,几十万的医药费,远远超出了当地人的承受能力。”
咸丰县卫生局一位从事新农合工作多年的工作人员说:“普通疾病患者通常在本乡镇和本县医院就能治愈,但遇到大病后需要转院,还需要用很多特效药,这些药物价格贵得吓人,通常都不在新农合报销范围之中,需要自费。而这,也成了当地人因病返贫的最大原因。” 小病拖大,大病等死的现状
当地人得了头痛感冒这种小病,从来不去乡医院,即使报销比例高达75%。因为另外自己支付的也要比在乡村医生那里拿点简单的药贵很多,张师傅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包只需要一两毛钱的“头痛散”,在记者面前扬了扬。
而在乡村医生那里,这种药永远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检查,只问病症。由于花费少,见效快,所以这是被山村人认可的“医德”。他们却从不关心自己为什么得的病。
而山区农民得了重病,很少有能在乡、县一级的医院可以治疗的,与此同时,也极少有人可以去武汉,更不用说北京、上海看病了。
从来没有出过咸丰县的张师傅说,如果家里没有人在外务工,山区里的农民只凭种地卖粮,养猪卖肉,赶上好光景一年能攒个七八千,更多的时候则是收支基本持平。
“我们乡里,我知道的,就有一个姓王的大老板带着老婆去过北京看病,去了一趟花了四五万,回来就再也没去。”对于大多数山区农民,连去北京的路费都是一笔大数目,更不要说医药费了。
更多的人,是从医院确诊之后,选择回家输液治疗,至于乡村医生给开什么药,他们也很少过问,只要打了针吃了药,不那么难受了,熬一天就是一天。
城市和乡村,同样是六倍,却不同的额度
“乡里的好医生都去县里了,县里医生想着法儿去市医院,到头来我们看病始终找不到放心的医生,自己家里又没有太多的钱去城市看病。”野茶村的村民抱怨说。
全国政协委员、青海省乌兰县蒙医院副院长菊红花去年两会期间曾被卫生部副部长王国强点名谈基层医疗人才的问题。她说,近几年基层卫生机构的硬件条件逐渐好了起来,但是软件却没有大的改观, X光机、B超机、生化分析仪都有,就是没开过封儿。
除了医生,更明显的对比则是医药费的报销。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李玲曾指出,新农合要求报销城乡居民和职工的上限封顶,是平均收入的六倍。可由于平均收入差别巨大,导致城乡之间的报销上限差距非常大。按照这个比例,北京市2011年人均收入超过3.29万,报销额度接近20万,在偏远山区这是个不可企及的数字。
陈桥云带着丈夫在黔江中心医院看病的时候,同病房的黔江本地人报销比例和额度都要高很多,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安心养病,她却要天天看着医院提供的每日清单,不断打电话四处借钱……